只是后来,在郑泽一次次的开胸手术中,阳台上的鲜花无人照料,逐渐枯萎。父亲在外挣钱,叶婉仪为了照顾弟弟辞掉工作,换成家附近的三班倒。她剪掉了长发,鲜艳的裙装变成起球的毛衫……
拿到奖学金的那天,郑淮明路过百货大楼的橱窗,看见了一件雪白的羊绒毛衣。明亮的灯光下,那件毛衣做工精细、款式新颖,袖口处绣了几支淡雅的竹叶,很配母亲抽屉里那副她过去常带的珍珠耳钉。
晚饭时,郑淮明正思索着如何开口,叶婉仪却迟迟未动筷子,犹豫了很久对他说:
“妈妈知道,你考上省城实验很不容易,但妈妈相信,以你的成绩,留在海城也能考上好大学的,对吗?离家近些,你也能……”
“妈你不用担心,我已经接受了海城一中的录取。”郑淮明温声打断叶婉仪的话,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,有一丝期待道,“我留在海城多些时间照顾小泽,以后他中考也能优待录取,我在哪里学都一样。”
叶婉仪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欣慰的笑,她一边笑,眼泪一边落下来,伸手紧紧抱住儿子:“太好了……你是妈妈最懂事、最乖的孩子!”
郑淮明已经记不得,叶婉仪有多久没有夸奖、拥抱过他。他有些无措地享受着这份亲昵,手擡了擡想要回应,温暖的怀抱却忽然落空。
叶婉仪接起医院的电话,担忧地起身就要走。
“妈妈。”郑淮明连忙叫住她,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包装袋,欢喜道,“我用奖学金买了一件毛衣给你……”
叶婉仪的目光落在包装袋上品牌的字母上,脸色明显暗了下来。
郑淮明心头一空,连忙解释:“不是的,奖学金还剩很多,我都放在你电脑桌上了……其他我什么都没有买,这件衣服不贵的,只花了一点点——”
叶婉仪夺过包装袋,皱眉翻开吊牌,最后一点笑容都没了:“我不要,你赶紧去退了!”
可她身上的这一件已经很旧了,白色洗得多了开始泛黄,袖口起了很多毛球。
“你弟弟还在住院,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!你怎么这么不懂事,这个时候还买这么贵的衣服!你快去问问能不能退!”
那漂亮毛衣袖口处的竹叶未曾被展开,就被丢在了沙发的靠背上。大门紧紧地关上,少年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褪去,僵在眉间。
摇晃的画面一转,是深冬的北川校园。那天是冬至,全年夜最长的日子,他们才恋爱不久。
夜色浓如墨,郑淮明站在教学楼门口,随着晚课下课的人流,远远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白色身影。方宜尤为兴奋地跑过来,“砰”地一下子撞到他身上,紧紧抱住他。
郑淮明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,一把搂住她的肩膀,笑道:“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?”
女孩从他怀里擡起头来,眼眸亮晶晶的:“只要看到你我就开心啦!”
郑淮明留恋从这个温暖的怀抱,却还是转过身,从书包里拿出一杯奶茶:“还热着,你最喜欢的。”
方宜欢喜地接过来,是校门口那家很火的黑糖珍珠奶茶,要排很久的队。她喝了一口,因为一直暖在书包里没有吹冷风,甜甜的奶茶还是微烫的,整个人都暖和起来。
她回忆起这两个月的恋爱,郑淮明每一次来接她下课,都会提着东西。奶茶、小蛋糕、糖炒栗子、烤红薯、小礼物……没有一次是空着手的,她一出现,他总能变出些好吃的。
“为什么每次你都带东西来接我啊?”方宜脸颊红红的,“晚上我吃太多会胖的!”
郑淮明自然地笑说:“因为想让你看见我更高兴一点。”
谁知,方宜却挽住他的手臂,擡起头认真道:“我看见你高兴,才不是因为你拿了奶茶呢,我高兴,只是因为见到你!”
他微怔:“见到我?”
“对啊,因为我喜欢你嘛,我喜欢的是你,又不是奶茶和小蛋糕!”方宜笑嘻嘻道,眼里亮晶晶的,是那么天真又纯粹。
郑淮明望着她的笑容,心头融化成了一汪水。他再也忍不住,俯身拥住了她,抱得很紧很紧,感受到女孩在他脖颈间温热的呼吸,他第一次感到胸腔里有一个空洞被渐渐填满。
“干什么啦,路上好多人!”方宜小声嗔怪道。
可郑淮明丝毫没有松手,他的眼眶竟有些湿润。如果可以,他想一辈子都不离开这个拥抱……
寂静的休息室里,呼吸声愈发粗重。郑淮明蜷缩起身子,抵在上腹的手臂青筋暴起,浑身剧烈地颤栗着。可他脸上却没有痛苦的表情,只有眉间微皱,双眼半阖着,涣散的瞳孔早已没有焦点。
他强迫自己感知这种剧痛,一下、一下,随着心脏跳动,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……
郑泽去世、叶婉仪离开家的那一年,郑淮明十八岁,距离他得知母亲的死讯的那一天,还有五年……
他知道叶婉仪深深怨恨着自己,所以至死都没有留给他哪怕一句话。
手机铃声蓦地响起,对于铃声的敏感,几乎刻在郑淮明的血液里。他几乎是瞬间就从朦胧的意识中挣脱出来,去够桌上的手机。
模糊的视线中,来电人显示李栩,他立即按下了接听。
“主任,后天有一例心脏搭桥,是从七院转来的危重症,刘主任问您……”
“能做。”郑淮明深吸了一口气,毫不犹豫地回答,“让小陈……排吧。”
“主任你声音怎么这么轻?”李栩疑惑,“你在哪里啊?”
又一阵剧痛袭来,郑淮明几乎再说不出话来,按下了挂断键。左手紧攥住手机,一起用力地没入上腹的衣料。那坚硬的棱角抵得太深,他顷刻呕逆了一下,后背肌肉猛地痉挛,汗如雨下。
不知过了多久,郑淮明意识微微回笼,伸手进口袋摸索出一板药。视线中,自己的手指并拢紧攥,塑料板折叠发出尖锐的响声——
他还不能死……他只配煎熬地活着,赎完过去欠下的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