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,附耳提醒道:“公子,我方才瞧见知县大人似乎正往这边过来了,您小心些。”
听得这话,那公子脸色大变,再也顾不得什么美人儿,撂了几锭银子就匆匆走了。趁席间得其他几人尚未反应过来,唐璎拉着黎靖北迅速穿过戏台,闪进了暗门。
暗门后是点妆房,专供姑娘们上台前作妆、更衣使用,此刻倒成了两人暂时的庇难所。
“那人是谁?”
经过方才的一番扭动,黎靖北的左肩处又被血水濡湿,脸上的痛苦之色也愈发明显,额间汗如雨下。
唐璎替他拆了布,淡淡解释道:“师父出事后,最初接手此案的人是本地的县令,他儿子当时也跟着一起来过灵桑寺,也就是方才那人,我当时正在做早课,是以有些印象。”
黎靖北既来了维扬,想必也已经知道了她在灵桑寺待了两年的事,她没必要刻意隐瞒。
撕开层层布料后,唐璎手一顿,脸色变得有些难看,陛下…”
黎靖北低眉,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只见那把插在他肩头的匕首往里头进了寸许,似乎还抵到了骨头,也难怪他从方才起就觉得比之前更痛了...
豆大的汗珠一滴滴从额间滚下,痛感蚕食着他的肉身,可意识却空前清醒。
他小口喘着气,微微支起上身,锐眸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子,“阿璎,我记得你会医。”
对上黎靖北沉静的眸子,唐璎愣了一下,垂下眼睑,“陛下若是信得过我,倒是可以一试。”
张己还在同刺客搏斗,康娄寻医回来时恐怕也会遭遇伏击,等大夫到了,黎靖北怕是已经挂了。
她环顾四周,虽然点妆间的设施简陋了些,却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。
唐璎将所有门窗反锁,扶黎靖北平躺到地上,将他的肩膀固定好,拽住短匕的手柄,找准角度,急速将匕首从黎靖北的背上一抽。刀刃抽离的瞬间,汩汩鲜血喷涌而出,黎靖北闷哼一声,密集的汗水如雨般淌下。
唐璎从其中一个姑娘的妆奁中翻出了一瓶药粉,扇打着闻了闻,递给黎靖北。
“是金疮药,应当是姑娘们练舞不慎扭伤脚后外敷用的。”
黎靖北没有接,仿佛在用眼神质问她,他都伤成这样了还怎么给自己上药。
唐璎瞥开眼,语气淡然,“陛下的伤在左肩前侧,可以自己上药。”
两相无言片刻,黎靖北唇角下抿,瞳色幽黑,默然片刻,还是伸手接过了她的药瓶,颤抖着将药粉抹在了伤口处。见他上完了药,唐璎撕了块干净的布料,简单止完血,而后利落地包了起来。
替他将衣服拢好后,唐璎问:“陛下此来维扬,是为范大人一案吗?”
问完她就觉得有些不对劲,范乔遇害的事,他似乎已经委托孙少衡在查了,他贵为天子,根本无需亲自跑这一趟。
莫非…维扬发生了什么大事?
听她问及此行的目的,黎靖北顿了顿,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忽然变得深邃,只片刻,他又挪开眼去,面色再次变得阴柔而寡淡。
“朕来求贤的。”
不知为何,唐璎莫名觉得他这话似乎有些赌气的意味...况且求贤?
她看了看满屋的脂粉珠翠,内心一阵鄙夷,求贤怎会求到这等烟花之地来。
似是猜到了她的疑问,黎靖北咳嗽一声,道:“朕听闻维扬有一田姓奇人,擅农工,他所推行的耕作工具和灌溉之法,极高的提升了维扬今岁的粮食产量,是以朕想亲自来问问他能否为朝廷效力。”
唐璎沉吟片刻,猜测道:“田利芳?”
黎靖北有些意外,“你认识?”
唐璎点点头,“此人是莳秋楼的乐师,他平生唯有一爱好——弹琵琶。”
田利芳这人是个琵琶痴,放着高雅的古琴不学,却偏喜这等女子钟爱的琵琶。若非因为同为乐师的同僚犯了事,他急着拿钱替人家摆平,也不会枉费心机去替朝廷做事。
这样的人,连科举都不稀得考,对达官厚禄就更无兴趣了。不肖说,黎靖北此行肯定是不顺的。
突然,唐璎想起一事,提醒道:“第二批来的刺客,与之前送菜的小厮似乎不是同一批。”那送菜的小厮只刺伤了黎靖北的左肩,而第二批来的刺客却想往他心口上捅,显然是下了狠手的。
这两拨人,或许带着不同的目的...
黎靖北没有说话,从怀中摸出一小截麻花样式的官带,隔着跳动的烛火,神色喜怒难辨。
“这官带是我同第二批人打斗的过程中随手从对方腰间抓来的。”
待看清官带的图腾时,唐璎一震,迅速擡眼看向他。
黎靖北点点头,印证了她的猜想,“是锦衣卫。”
锦衣卫乃天子爪牙,作为上十二卫所中的其中一支,向来独得天子厚爱,更是拥有许多高官都不曾享有的特权。因着这一点,历代皇帝对该所侍卫的选拔都相当严苛。
若是锦衣卫里头出了叛贼,黎靖北的处境不可畏不危险...
烛光闪烁,室内忽明忽暗,突然,纸窗上的烛影映照出了两个男人的影子。
唐璎心下一惊,黎靖北却淡然道:“都进来吧。”
窗外的人听到吩咐,双双推门走了进来,是康娄和张己。
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,康娄更甚,看起来灰头土脸的。
他自责地薅了一把头发,恨道:“我将大夫带来的时候,正看到张己同人搏斗。那些人的招式都是下的死手,我不忍看他有难,遂加入了战局,杀到只剩最后两人的时候,张己注意到我,突然叫我住了手,说这些人是行刺陛下的刺客,他得留几个活口问话。结果...”
他懊恼地拍了下自己的脑瓜子,“结果我一个不留神,那两人就自尽了。”
黎靖北沉默了一会儿,并未责怪他,问起张己:“那送菜的小厮呢?”
张己的脸色也不太好,说起话来难得有些犹豫,“回陛下,康娄去寻医前,曾将那人绑好交给我,第二批刺客来之前,我便将她丢去了隔壁房间,准备严加看守...岂料我跟康娄剿完刺客后前去查看时….”说到这里,他面露愧色,“他已经被人杀了。”
唐璎和黎靖北听完后互相对视了一眼。两人心知肚明,如此便能肯定先后行刺的这两拨人不是来自同一股势力了。
张己率先跪下,“属下失职,未能看管好袭击陛下的刺客,请陛下责罚于我!”
康娄见他如此,也跟着跪了下来,重重地朝黎靖北磕了几个响头,一副主子不喊停就要死磕下去的模样。
黎靖北握紧手中的那截官带,制止了两人,神情不威自怒,“此次确实是你们两人失职在先,回去后自去卫所领罚吧!”说罢挥手将两人赶了出去。
“是!”
一切线索都断了,唐璎心里有些不是滋味,神思恍忽间,她突然听到黎靖北对她说:“毓德书院要开了,你若想去,我替你留个名。”
毓德书院是一间混合制书院,学生不拘男女,是黎靖北筹备了很久的项目,书院的师资力量虽不及国子监,但一应入读的学生皆能享受一项特权——只要顺利从学院毕业,就能直接参加会试。
这一举措不仅能替女官铺路,更是为了方便皇帝培养自己的爪牙。她最初听到黎靖北说起这个想法时,还在东宫当太子妃。作为储君的贤内助,她嘴上虽然说着支持,心里却始终觉得这一改革是极难实现的。她无法想象他在推行的过程中遇到了多少阻碍,她只知道,这回他真的做到了。
她忍住心间的复杂,垂眸道:“多谢陛下厚爱,我愿入读书院。”
“哦?答应的这么快?”
黎靖北有些意外,“你即将获封都事,有官职傍身,读书科考于你而言已无意义,为何还要坚持?”
唐璎敛眉,“陛下修建书院的初衷是为了打开女子为官的通道,增加人才选拔的途径,筛选掉朝中那些不作为的酒囊饭袋,不是吗?”
黎靖北点点头,望向她的目光炽烈而灼热。
唐璎撇开眼,继续道:“女子当官本就饱受争议。若此时突然蹦出来一名女子,未经科举就一跃成为了与状元齐平的七品官,您让那些本就瞧不起女人的男人怎么想?让那些夜点明灯,寒窗苦读的读书人怎么想?若是没有足够的身份来匹配这个官职,只会激化矛盾,多了一个让男性诟病我们女子的理由。”
“我之所以选择入学,是不想让自己与为官的初衷相悖。”他顿了顿,“即使没有陛下的入学邀请,我也仍会在官职傍身的情况下,自主报考科举。”
幽幽的烛火中,她的眸光清亮,宛若暗夜间的星辰,“毕竟只有身体力行地参加了科举,才有资格去倡导真正意义上的公平。”
顷刻间,烛泪燃尽,黑暗中传来一句喑哑的呢喃,“好,若此为你之所愿,那便勇敢地去做吧,朕会为你保驾护航。”
半晌,听不到对方的回话,那声音变得有些沉闷,“朕只是希望你能留在建安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