况且......故人秉性善良,待他温和,而眼前这个,却是个刁钻之辈。
史嵩叹了口气,思绪有些混杂,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,“章大人的身份我无意打探,我只是想知道……姜掌柜她如何了?”
他低下眸,“掌柜曾于我有重恩,我......”他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,“只要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就行。”
他果然看出来了。
谈及姜芙,史嵩眸中泛着淡淡的怀念,细看之下,还有些胆怯,这是想着爱慕之人才会露出的眼神。
唐璎了然,阿芙妹妹原先就是允棠阁的掌柜,而如今店铺的老板却变成了史嵩,两人有故旧倒也正常。
她自请被废一事妹妹是知情的,怕她在建安过得不好,还会隔三差五地写信邀她去蜀中,却被她一次次拒绝了。无他,妹妹嫁了人,早已有了自己的家,她不欲去打扰。
唐璎心生感念,垂眸道:“阿芙每年都会给我写信,除了询问我的近况外,还会聊及自己在蜀地的生活,从书信的内容来看,她这几年过得很好。”
她虽未言明自己的身份,却特意强调了“蜀地”二字,若史嵩当真与妹妹交情匪浅,必然会知道她的去向。
果然,史嵩听后只是沉默,并未过多怀疑,片刻后,从喉间干涩地挤出一句“那就好。”
唐璎擡眸,只见这位芝兰玉树的公子一手托着腮,半垂着眼睑,眉宇间似乎有些落寞,让人瞧不出他究竟是欢喜多一点些,还是失望多一些。
顿了顿,她又抛出第二个问题:“史老板……您同允棠阁的另一位东家……究竟是何关系?”
语毕,史嵩眸中闪过一瞬间的惊诧,却又很快被他掩藏起来,敛眸平淡道:“允棠阁只我一个老板。”
嘴倒是挺严,唐璎放下心来,眸中闪过赞许之色。
若他敢将阿姊供出来,第三个问题她便不会问出口了。
“那么最后一个问题。”
思及眼下青州府米粮短缺的困境,唐璎肃容道:“方才听朱大人说,史老板高义,竟在去年十月为广州抗倭捐了近四万石粮……”
她鹿眸一凛,目光犀利地盯着史嵩,“敢问那些粮,老板是从何处寻来的?”
咸南近几年灾害频发,雨季少,收成差,各地粮食更是供不应求。
这年头,钱好赚,粮却不易弄到手,况且史嵩虽富,名下的产业却以商铺居多,田产甚少,然而他一出手就是四万石粮,其源头实为可疑。
唐璎这话问的冒犯,商贾之间的钱货往来当属机密,寻常不会告诉他人,她这般也不过是想探探史嵩的反应,并不指望他会作答。
然而史嵩的表现却出乎意料的坦诚。
“去年蝗灾过后没多久,广州府匪寇蜂起,那些倭匪们到处打家劫舍,糟践庄稼,还蓄意纵火,无恶不作,闹得百姓民食不果腹,而彼时恰有一个名叫唐珏的商人正四处兜售粮食,我观他面善,不似奸人,便在他那里买了六万石。”
他浅抿一口茶,续道:“那六万石中,有四万旦被我拿去赈济广州府了,剩下的两万则囤了起来,本想拿去捐给建安九回坊的流民,却忽而闻得青州地旱的消息,同朱大人商议过后,我临时改了主意,欲将这些粮拿来救急。”
唐璎闻言大惊,这事儿跟唐珏还有关系?
而且……她凝眉,史嵩既然能有今日的成就,想必也是几经商海沉浮狠人,素来头脑敏锐、洞察力强,既如此,他如何敢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做如此大一笔交易?
思来想去似乎就只有一种原因……
史嵩从前旅居建安时应当是不曾见过忠渝侯的,更是无从知晓他乃阿芙的生父,而之所以会觉得他面善,不过是因为唐珏长得像他的心上人罢了。
唐璎一阵无言,暗自将此事记在了心上。
宵禁的前一刻,她将史嵩送回了允棠阁。
允棠阁除开后头的小院外,里头还设有几间私厢可供客人休息,史嵩却并未歇下,而是去仓房点起了账。
真是个狠人。
安顿好史嵩后,唐璎回了斜对侧的小院。
她到时,姚半雪尚未歇下,正独坐在一棵桂树下同自己对弈,月色朦胧,抚过他的发顶,映在他流畅的侧颊上,光影交错间,似月下的仙人。
他似乎很专注,偶有花瓣落到他的肩头也未曾察觉。
看到这副景象,唐璎忽然心下泛酸。
曾几何时,也有人似他这般端坐于桂树下,一边下棋一边笑着唤她的名字。
——“阿璎,忠渝侯所犯一事与你无干,你不必自责,孤不会怪你。”
——“阿璎,孤已令羽林卫在东宫设禁,往后钟谧求见,你无需理睬,他不敢强闯。至于前朝之事,你亦无需挂心,孤自会处理妥当。“
——“阿璎,钦天监的人说后日有秋星昼见的奇观,你若得空,陪孤去看看可好?”
——“阿璎,你记住,无论发生何事,东宫是你永远的家,孤只属于你一人。”
印象中的那个人一袭紫衣,每每看向她时,妖冶的狐眸中总会泛起宠溺的光泽,似珍酒般令人迷醉,如练的月辉暖意融融,落在他的玉面上,将她眼尾的红痣染得柔和。
思及古月姐姐半个月前的话,唐璎再次心乱如麻,想要逃避的情绪乍然涌现,苦涩的感觉溢满胸膛。
忽然,一阵清冷的嗓音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“回来了。”
很简单的两个字。
唐璎回过头,却见姚半雪脸色略僵,刀刻般的面庞在月光的映衬下有些发冷,一双幽潭般的寒眸静的有些吓人,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。
唐璎忙活了一整日,早已疲惫至极,见他如此,倒也懒得热络,随意“嗯”了一声便想回去休息了。
“等等。”
姚半雪叫住她,又看向张小满,吩咐道:“让厨娘将夜宵拿去热热。”
张小满显得很不情愿,抿嘴道:“大人今日是用过晚膳的,此间过了还不到一个时辰,用多了怕是容易积食,为免影响休息,莫不如将这顿宵夜免了吧。”
姚半雪哪儿能不知道她的心思,一双寒眸轻轻地扫了过去,声音亦跟着沉了几分,“要本官再说一遍么?还不快去!”
张小满委屈至极,却又不敢反抗,只得红着眼眶去办事儿了。
张小满走后,姚半雪转头看向唐璎,“宵夜做的有些多,你也留下来用点儿。”
她点头,“多谢姚大人。”
很快,几碗清淡的热食便被呈了上来。
唐璎并未同他客气,地旱一事来得突然,匆忙间她只用了早晨那一顿,午膳和晚膳都未来得及吃,此刻正饿得前胸贴后背,见了那些色泽光鲜的菜肴,拿了双玉箸便大快朵颐起来。
而姚半雪自始至终都并未动筷,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吃。
一碗暖汤下肚,唐璎的情绪微有缓和,主动开口道:“大人,我还想去趟钱氏香铺。”
姚半雪不发一言,默然递给她一张帕子,示意她继续。
唐璎擦了擦嘴,放下玉箸。
“我今早尝的草,味道和半月前在辛老五地里尝的十分相似,就连香味也是。”
说起尝草之事,姚半雪眉头越皱越深,想来还在为她“以身试毒”的做法生气。
唐璎却只作未见,续道:“蹊跷的是,那味道竟也同唐珏身上的栀子香如出一辙。”
姚半雪启唇,声音低寒:“你怀疑他?”
“嗯。”唐璎点头,目光变得凝重,“我从史老板口中得知,他捐给广州府的那些义粮,皆是去年十月从唐珏那儿买来的。”
而广安三年十月,正是青州蝗灾过后农田开始肥沃的时候,这时机实在巧合的紧。
她咳嗽一声,续道:“听朱大人说,钱老是青州香行的老人,有着四十余年的制香经验,想必见多识广,至于那枯草中的栀子香,他或能找出其根源。”
说罢,又怕姚半雪跟过去搅局,顺道还补充了一句,“咳……我这回过去当真只是为了寻找香源,绝无打探您的意思……”
姚半雪听完沉默不语,神色阴晴不定,过了好半晌,他才来了一句——
“史老板......就是方才送你回来那人?”
唐璎错愕,他方才不是在下棋?怎么眼睛还长到外边儿去了?
她摇摇头,如实道:“并非史老板送我,乃是朱大人吩咐我将他送回来的。”
说罢,又抿了抿唇,“大人,钱老那事儿……”
姚半雪放在茶盏,回答的很干脆:“随你,我不会插手。”
见她吃得差不多了,又喊来仆役收拾桌子,临走前,还不忘刺她一句——“你什么都敢试,总有中毒而亡的一天。”
唐璎一阵无言,若非田利芳之前测过土壤的毒性,以姚半雪的紧张程度,她真会怀疑自己命不久矣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