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下官认为,齐大人的死另有蹊跷。”
她轻咳一声,续道:“经京兆府的仵作检验,齐大人乃饮了金盏中的杏花酿而亡,而他之所以被怀疑是自杀,盖因那杯中沉积的毒物乃箭美人。”
齐葛氏皱眉不解,”箭美人?“
唐璎颔首,“那箭美人便是齐傅一党昔年所贩之毒,炼制该毒的冶炼厂早于广安三年便被锦衣卫查封,制毒的书籍亦被焚毁,相关人员接连受捕,声势极为浩大。简言之,那毒——”
她顿了顿,意有所指般看了齐葛氏一眼,“旁人是很难接触到的......而傅君已死,刘友又陷在狱中,唯一精通制取之法的,便只剩参与贩毒的齐大人,是故三司才将此案定性为自杀。”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齐葛氏恍然,眸中划过一缕悲切,方想说点儿什么,却听唐璎又道——
“齐大人的遗体被发现时,头上还戴着一顶墨蓝色的玉冠,身体是侧躺在地的,那般姿势,初步推定为毒发时失力跌倒所致。可既是跌倒,发髻又丝毫未乱,再者……”
她抿了抿唇,目光倏而变得犀利,“彼时大人正被软禁在家,三尺之外就有禁军把守。据下官所知,齐府当日并未有人登门拜访,且现场那些金盏、残酒、玉冠皆非贵府所属。既如此,那些东西从何而来?”
她定定地望着齐葛氏,眸光炙热,嗓音清亮——
“齐大人的‘畏罪而死’,焉知不是‘被自杀’?”
听到此处,齐葛氏终于有所动容,袄裙下的五指暗暗收拢,眸色阴晴不定。
“我为何要信你?”
唐璎却是无谓——
“咸南的天就要变了,或许在几日后,或许就在今夜。届时,血流成河在所难免,暗流涌动之下,人心叵测,夫人又该如何独善其身?就算您不怕,可齐素怡、李悦她们呢?更何况……”
说到此处,她眉眼微擡,眸露惋惜,“齐大人再如何也是三朝元老,虽于后半生行差踏错,误入歧途,然其前半生的丰功伟绩却不可磨灭。除蠹国害民外,您还想让他成为弑君的蟊贼吗?”
女子立起身,缓缓走向对座的老媪,眸色透亮——
“是故,夫人只能信我。”
对上那双清润的鹿眸,齐葛氏瞳孔一颤,神色间浮起微微的动摇,却并不急着作答,而是不动声色放下茶盏,擡眸问——
“你究竟想知道什么?”
见她如此,唐璎便知道机会来了,眸色一转便开门见山道——
“下官听……故人说,广安二年十二月中旬,齐大人曾在家中发了好大一通火,还将府中仆役杖杀过半。那一日,究竟发生了什么?”
听她提起往事,齐葛氏眼皮一颤,慌急之下,就连手中的茶汤也洒出来不少,只是一瞬,便强撑着笑颜道——
“道听途说罢了,年关将至,本是大喜的日子,夫君怎会无故动怒?”
唐璎闻言点点头,从善如流,“原来如此,是章某想多了。”
说罢竟也不再多言,立起身便朝着府门的方向走去。
“大人且慢!”
齐葛氏突然叫住她,似是再也承受不住般,两股浊泪自苍老的眼角倾泻而下。
“时局若有变,大人果真能保得住素怡跟阿悦?”
老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哀婉,透着深重的无力之感。
家中男人无德,时时逞性妄为,自己死了倒干净,犯险前却从未考虑过她们这些内宅的女眷,就连后事都是由她们这群寡妇来操办的。
如今她算是想明白了,男人们贪求无厌,权欲熏心,就算是死也怨不得别人,此时心中挂念的,也只剩素怡和阿悦这对接连守寡的母女了。
若是眼前的女子能保得这对可怜的母女平安无虞,她便是死也瞑目了。
然而——
“不能。”唐璎回望着她,眉宇间满是坦荡,“浩劫之下,我亦是局中之人,无法把控棋局的走向。”
眼见齐葛氏眸中逐渐染上绝望,她又道:“话虽如此,然兵卒亦可破局。”
她擡手拭干老媪脸上的泪,眸中扬起温暖的笑。
“纵观那些章某对抗过的贪腐之流——朱青陌、罗汇、傅君、易显、乃至齐向安,他们哪个不是身居高位的执棋者?然而短暂的光辉过后,却都次第跌入谷底,沦为一颗连兵卒都不如的废子。”
齐葛氏瞧着面前的女子,面容端肃,鹿瞳清炯,眉宇间凝结着她这一生都不曾拥有的孤勇与无畏。
“唯有胸怀朗月,坚守本心,大爱无求,才能永立于山巅,不朽不灭。”
这样的女子,这样的人生,她是艳羡的。
女子对她说——
“齐夫人,某乃浮萍之身,虽无力允诺你什么,却不吝将你视作执棋者,以单薄之躯,为卒为车,力求破局。哪怕局危时,亦当身先士卒,首当其冲,竭力护住你欲保的帅。”
如此,已是极大的诚意。
深冬雪隆,罡风若刀,发泄般咆哮而过,庭院中的几棵福树皆被压弯了腰。
“外间风寒,大人还是等雪停了再走罢。”
齐葛氏往盆中新添了些银炭,微弱的火苗缓缓亮起,将四周的寒意尽数消融。
她并未看向女子,而是吩咐起一旁的丫鬟——
“春凝,茶凉了,再去斟一壶。”
丫鬟领命退下。
唐璎听言顿住脚步,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,垂首倾身作揖。
“如此,章某便叨扰了。”
齐葛氏也懒得同人兜圈子,见她落了座,眸色一敛便直言道:“我与夫君成亲数十载,对其喜好、习性可谓了若指掌,然他所思所想,所谋之事却从未与我谈及,我亦不知该如何同你讲起。”
唐璎微笑鼓励,“喜好、习性也很好,夫人尽管拣您知道的说便是。”
齐葛氏颔首,思及故人,眸中划过一缕悲色,嗓音亦变得有些沙哑。
“夫君生前有一个习惯,即每月月中皆会邀请三两好友来家中小聚,然而与其说是小聚,实则更像是……秘议?”
她想了想,垂眸续道:“不知从何时起,夫君在府中专程为那些‘友人’开辟了密道,所通只有一处,即为西厢房附近的议事堂。‘友人’到访前,夫君皆会令我提前备些瓜果茶酒以作招待,然而当议事堂的玄帘垂下后,便也到了我该离开的时候。”
说到此处,她叹了一口气,苍眸中透出几分迷惘。
“夫君行事极为谨慎,说话也很小心,是以这些年来,我竟连那通道开在何处,那些‘友人’姓甚名谁,以及他们谈话的内容皆一无所知,便是杖杀仆役那日所发生的事儿,亦不过一知半解。”
齐葛氏望着西厢房的方向,眉眼微耷,思绪逐渐飘回广安二年的那个冬日。
月中那日,她如往常一般备好了瓜果茶酒,于几位“友人”到访之前送去了议事堂。
须臾,玄纱垂下,影影绰绰间似走进来两人。
她明白,是时候该离开了。
然而明白归明白,一双腿却迟迟不肯迈开,心中忧惧万分。
那些“友人”来路不明,她一早就生了警惕心,再加上不久前女婿于狱中自尽,兄长又接连暴毙,连日以来的紧张,足以令她草木皆兵。
不知哪儿来的用勇气,她作势滑倒,打翻了手中的托盘,“不慎”将酒液和瓷盏的碎片一齐溅到了其中一位宾客的脚下。
她赶紧掀开玄纱,作势道歉,一句“抱歉”尚未落音,掀帘的手便被人擒住了。
那人力道很大,速度也很快,还未等她来得及细瞧,便听“哗”一声响,玄纱转瞬便被他合上了。
随后夫君的声音隔着黑幔响起,暴怒中竟还透着一丝紧张——
“出去!这儿用不着你收拾!”
夫君乃平和之人,夫妻多年,齐葛氏从未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,惊惶之下便紧赶着退了出去,走前竟连托盘都忘了拿。
“——听到酒盏碎裂的声音,西厢几名正在洒扫的仆役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,都是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人,我没想到夫君他会……”
说到此处,齐葛氏苍老的面容上满是不忍。
想到那些被无辜杖杀的人,唐璎亦感痛心,然而此刻却不是哀悼的时候。
“夫人可知,那日与会的宾客共有几人?”
“三人。”齐葛氏笃定道:“除夫君外,还有另外两人。其中一人单看身形,当是子玉。还有一人,由于只是匆匆一瞥,我便没大看清……”
唐璎蹙眉,眸中闪过警惕。
子玉是傅君的字,齐傅本是一党,若遇密谋,他会在场并不稀奇,至于另外一人……
她问齐葛氏:“不说面容,玄帘掀开的那一刹那,夫人可曾瞧见过那人的其他特征?例如身形衣着之类的。”
齐葛氏循着她的提示想了想,倒还真有些印象,“那人……身长近六尺,着白袍,似是个男子……”
言起,又摇头道:“隔得太远,纱帘又落得极快,只有模模糊糊的那一下,我也……”
“等等!”
须臾,她又似想到了什么,面上涨满兴奋的光。
“除此之外,那人腰间还挂着一方令牌。”
“什么样的令牌?”
“长三寸,宽两寸,象牙制式,通体隋圜,上面刻有字,我却并未看清。”
“如此……便足够了……”
唐璎面露了然,眸中闪动着雀跃的光。
齐葛氏的一番话,再加上她先前在兴中的一番推测,她想她已经知道与会的那名白袍男子是谁了。
沉吟片刻,唐璎又问:“齐大人过世后,可曾有同僚来府上祭奠?”
齐葛氏摇头,眸露怅惘。
“夫君被囚后,名声一落千丈,随后树倒猢狲散。他这一死,不说同僚,便是连他门下的几个学生都敬而远之,众人避都避不及,又谈何祭奠?”
“不过……”
她顿了顿,眸中凝起疑惑,“倒是有人曾来过,却并未入府吊唁,仅在门口留下一盏杏花酿就走了。”
唐璎“嗯”了一声,“还有呢?”
她擡眸看向齐葛氏,“除傅君和那位白袍男子外,齐大人可还同其他‘不同寻常’的人有过牵扯?”
“不同寻常......”齐葛氏想了想,道:“夫君在议事堂面见的宾客,人选通常都十分固定,除上述两人外,似还有名老师。”
“老师?”
齐葛氏颔首,神情间似也有些不大确定,“那人身份十分隐蔽,仅在去夏来过一次。彼时我虽未瞧清他的长相,却无意瞥见了他腰间别着的一把长剑。那剑花纹还挺特别的,我形容不出来。”
停顿片刻,又补充道:“那一日,大人还特意叮嘱我不必准备瓜果茶酒之类的物什。如此谨慎,应当是什么大人物罢。”
唐璎闻言一诧,这倒是有些稀奇。
齐向安乃三朝元老,早过耳顺之龄,如今女儿、外孙女皆已外嫁。能做他老师的人,怕是都已经入了土吧?
“您说的去夏,具体是哪日?”
齐葛氏皱眉,“这我却记不太清了,约莫在六月廿前后。”
六月廿……
簪花宴!!
倏忽间,唐璎胸中掀起惊涛骇浪,唇色亦有些泛白。
察觉到女子的异常,齐葛氏方想说点儿什么,却被她抱拳打断——
“天色已晚,下官便不再叨扰了,多谢府上招待。章某今日说话不周之处,还望夫人海涵。”
齐葛氏听言也并没有挽留的意思,道了声“章大人保重”后便起身将她送了出去。
离开齐府后,唐璎马不停蹄地去了京郊的演武场。
她到时,郭杰不在场内,据洒扫的杂役说,似是去找锦衣卫的陈觅“抢夫人”了,为显声势,还带走了所有的士兵。
不仅如此,就连周惠也不在,具体原因未知。
凛风吹过皮肉,带起一阵刮骨的疼。
唐璎独立于风中,闭眸思索片刻,再次睁开眼时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