莲月轻轻摇头:“不知道下辈子会变成什么,要是能做一只麻雀就好了,到处飞,到处玩儿……”
大熊说:“这辈子的苦都吃过了,你下辈子肯定会投胎在富贵人家,衣来伸手饭来张口,游尽天下美景,享尽天下美食。”
莲月笑:“我只想去你生活的地方看看,老天让你出现在这里,一定是来做我的引路人。”
大熊感觉她的气息就快消失,脸颊靠在他肩膀,呼吸却几乎觉察不到。
“哥,我想吃薯条,喝可乐……”
大熊的眼泪落在她额头,身体不停颤抖,嗓子发哑:“哥带你去吃,哥给你买……”
莲月听不到了。
——
次日是个阴天,风很大,刮在脸上生疼。
大熊用麻绳将莲月绑在自己背上,然后带着生锈的农具出门,上山挖坑。
人死了得入土为安,就算荒年饿殍遍野,满地尸骨,人相食成为见惯不怪的常事,他也不能把莲月随便扔在一个地方。
大熊挑好地方,放下莲月逐渐僵硬的尸体,开始刨坑挖坟。他现在只剩一条完整的腿支撑,行动能力严重受损,挖了一天一夜才把坑挖出来。
莲月像是睡着了,清秀而瘦削的面容如此苍白安宁,她现在一定不痛也不饿,终于得到解脱。
大熊将她轻轻安放在深坑里,然后爬上去,一点一点将土推到她身上,慢慢掩埋,慢慢永别。
接着他去找石头刻字。
好在爷爷留下的工具很齐全,他用铁锤和凿子在石块上刻出并不整齐的笔画,虽然外行,但至少能认得清字。
“莲月……”
大熊跪在地上,残缺的半条腿伤口磨得生疼。
这时几个黑影走过来,围在他身旁,不用看,他已经闻到柴贯身上腥臭腐烂的气味。
“谁允许你把麻风病人埋在这儿?挖出来。”
大熊垂头继续敲砸石碑,头也没擡:“还想怎么样,直说吧。”
柴贯笑着拍拍他的肩:“上回你那半条腿真是味道鲜美,没想到你这胖子的肉竟然肥而不腻,我吃得很高兴。这么着吧,要想让这个害了传染病的丫头入土为安,拿你另外半条腿来换,否则我可要挖坟掘尸,把她挫骨扬灰咯。”
大熊心中没有任何波动,无论愤怒、屈辱、恨意,通通都没有。他平静地开口:“行,等我把墓碑刻好,晚上就过去。”
柴贯扬声大笑:“好哇,好兄弟,我备着小酒小菜等你哦!”
他觉得这胖子已神志失常,完全对他俯首称臣,弱者就是这样,轻而易举臣服于比他强悍的力量,寄托于侥幸和对方的施舍,不敢反抗,沦为待宰羔羊。柴贯这种人,对方越示弱,他越要将他碾在脚底下反复践踏,直到渣都不剩。
当夜,“莲月之墓”立好,大熊拄着棍子一瘸一拐慢慢走上山腰,他的手掌被磨破,缠着几层粗布,神情徒有麻木。
院子里吃酒的三个刀手见他乖乖赴约,登时哄堂大笑:“柴老大,死胖子来了!”
屋内传来粗喘声和小男孩的惨叫,柴贯道:“果真?让他去肉案躺着,一会儿我亲自动手,你们把菜备好。”
“好嘞!”
一人起身去磨刀,一人去厨房炒小菜,还有一人喝多了,歪在桌上打嗝。
大熊挪过去:“赏口酒喝吧。”
那人朝他招手,笑说:“给你喝,多喝两碗,应该的。”
大熊看着坛子里猴尿似的黄酒,面无表情,目光冷冽。
柴贯提着裤子出来时,大熊已经躺在了肉案上。
“真乖。”柴贯摸了摸他的脸。
和上次一样的流程,一样的疼痛。他望着天上的月亮,朦胧凄婉,温柔得像要融化,接着乌云飘过,遮挡了大半个圆月,似乎不忍与他相望。
旁边的桌子开始享受宵夜,大熊仍旧纹丝不动地躺在案板上。
“这胖子的肉堪比不羡羊。”柴贯说:“让我想起当年吃的第一个人。”
“谁啊?”
“我娘。”
“哈,你娘?为啥呀?”
“她烦。”柴贯轻描淡写:“成天对我指手画脚,讲那些烂道理,烦透了,我抄起柴刀砍下去,世界终于清净,美哉妙哉。”
刀手笑起来:“干得利索,来,碰一杯!”
他们猛地灌酒,不消片刻突感不适,腹部剧痛,口吐黑血,惨叫着倒在地上抽搐不止。
柴贯身强体壮,最后一个倒下,肠穿肚烂的痛楚让他整张脸扭曲万分。
然后他看见案板上那胖子翻了下来,手中拿着两把砍刀,目不斜视地朝他爬过来。
柴贯惊t恐问道:“你要干什么?!”
“老鼠药好喝吗?”大熊拖着两条残肢爬到他身前,平静而疑惑地端详:“老天为什么允许你这样的人活在世间呢?”
柴贯眼球几乎爆裂,五官涌出黑血。
是啊,到底为什么。
大熊摇摇头,须臾间不再理会这个问题:“老天允许,我不允许。”
他扬起刀,毫不迟疑砍了下去。
……
天蒙蒙亮时,山里起了白雾,大熊瘫坐在院门边,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雾气中走出来。
他冲那人笑了笑,拿起手边的碗,里面盛着血淋淋软乎乎的组织,完整的一坨。
“境哥,你看。”大熊说:“恶贯满盈的脑花也和普通人一样,是红的呀。”
温孤让头上缠着纱布包住左眼,他走到院门前蹲下,看着大熊残缺的双腿和院中七零八落的尸体,胸膛深深起伏。
发生了什么?这里是……宝象山,慈婆婆家?
“大熊。”温孤让手发抖,心跳剧烈,揽住大熊被血污染透的身体:“我来了,我们一起离开这儿。”
大熊望着他,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,肩膀不住地颤抖。他抱着温孤让放声哭嚎,仿佛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那般嘶吼。
“他们吃人、他们吃人!啊——”大熊闭上眼睛抽噎,手指死死揪住温孤让的衣裳:“哥,你怎么才来啊……”
饥荒,造成宝象村灭绝的饥荒,温孤让立刻明白这里的时间,还有那块刻着简体字的墓碑,原来出自大熊之手。
“涂灵……”
“你放心,她不在这儿。”大熊庆幸:“还好只是我,雅雅和涂灵不用遭罪。”
“别说话了。”温孤让听得无比难受,把他捞到背上背起来,很轻。
“等等,别忘了那碗东西。”大熊还惦记境哥的药引。
温孤让弯腰端起血腥的人脑:“炼出生陀,你的腿也能重新长出来的。”一定能长出来。
大熊抖着惨白的嘴唇勉强笑了笑:“好,我相信境哥。”
温孤让深吸一口气,背着他走入尚未消散的茫茫白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