涂灵见此情形便明白他们要替那两姐妹遮掩弑父之罪,还要堵住自己这个外人的嘴,只不过城府太浅,想出来的借口也十分苍白。
“她确实病了,但不是癔症。”涂灵没跟他们绕圈,直接语出惊人:“尸体也不止一具,而是三具。你们若想帮她,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掩耳盗铃,治标不治本,她早晚还得疯。”
话音落下,假装忙活的一家子不约而同愣在原地。
“三、三具尸体?”
“嗯。”涂灵点头摆弄桌边的筷子:“你们有看见她们姐妹俩同时出现吗?”
眉娘和腾叔面面相觑:“好像……是没有。”
施婆问:“你到底什么意思?”
“昨晚我跟踪挽棠出门,发现她一个人自言自语,用两种声音跟自己对话。”
“啊???”
涂灵把三根筷子推向一边:“奶奶也没有露面,她们弑父那天定是两败俱伤,奶奶和妹妹都死了,挽棠受到巨大刺激,无法接受这个现实,于是幻想她们还活着,一起处理弑父埋尸的秘密。”
眉娘倒吸冷气:“不会吧?”
滕叔搓了搓胳膊的鸡皮疙瘩:“你的猜测有什么依据吗?”
涂灵回:“她夜里上山挖草药,可尸体埋在后院,那么多驱味的草药却放在里屋,说明里屋还有尸体呀。”
施婆顿时吓得脚软,扶着桌角坐下:“太可怕了,挽棠那孩子和死尸同在屋檐下生活,当真疯了不成?”
眉娘抓住滕叔的手腕:“这可怎么办……”
涂灵道:“你们肯为她遮掩杀人的罪行,想来是真心替她考虑。”
“这话说得,怎么不真心呢,孤儿寡母生活艰难,她们那个爹就像甩不掉的毒瘤,大家都清楚的呀……”
“道长,你可有什么法子?”
涂灵琢磨:“可以用认知行为疗法引导她直面创伤。”
“啥疗法?”
——
子夜,挽棠又带着拾槿去山上挖草药,披星戴月,姐姐走前边,妹妹亦步亦趋,不停在她耳边嘀咕。
“都怪我不好,要不是我懦弱,面对那个混蛋不敢出手,眼看着奶奶被他推倒……”
挽棠深吸一口气,低头看着地上孤独的影子。
回到家,满室通明,她迟疑地推开院门,堂屋影影绰绰,女人的谈笑声传来,死寂般的屋子有了活气。
施婆清咳了一下,从桌前站起身:“挽棠回来了,饿了吧?我们在做夜宵,你快看看想吃什么馅儿的馄饨。”
挽棠不由自主放下背篓:“奶奶……”
涂灵走过去拉她,小声说:“放心,后院埋的东西都处理干净了,秘密不会被发现,没人能拆散我们。”
挽棠神情呆呆地,眨巴眨巴眼睛,走进堂屋。
眉娘迎了上去,温柔笑看着她:“乖女儿,你长这么大了。”
挽棠屏住呼吸。
眉娘抚摸她的额头和鬓角:“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对不住你,当年为了摆脱你爹,为了自己的人生,抛下你们,一去不返……好孩子,你们姐妹俩一定吃了很多苦,都怪我没本事,没能保护自己的女儿……”
挽棠立在屋檐下,就着昏黄灯光望向她的“娘”,转而又看了看“奶奶”和“妹妹”,紧绷的神经逐渐麻痹、松软,她内心最渴望的东西就在眼前,根本不想抵挡。
“娘亲……”
眉娘和施婆将她紧搂入怀中。
“好孩子,别怕,都过去了,你得走出来,往前看……”
挽棠发着抖,声音嘶哑:“他想带走拾槿,说我们的命是他给的,理应由他支配。奶奶不允许,抱住他的胳膊,死死拖住……谁知他竟然丧心病狂,连自己亲娘都下狠手……奶奶撞到桌角流了好多血……拾槿,都怪拾槿没用,她吓傻了,像个废物瘫坐在地,让姐姐一个人去对付那个恶人,结果、结果……”
涂灵缓缓开口:“不是你的错,拾槿,不用责怪自己。”
眉娘顿住,低头细细打量,手指点住她脸颊的黑痣,蹭几下,竟然蹭掉了。
“你是拾槿,不是挽棠?!”
怀中女孩不住地发颤。
“她把自己幻想成挽棠,逃避姐姐已死的事实。”涂灵垂下眼帘:“或许她希望活下来的是姐姐,而且在心底深处责备自个儿独自活了下来。”
眉娘和施婆听得难受:“好孩子,千万别钻牛角尖,无论挽棠还是奶奶,她们一定舍不得你这样,过好以后的日子才对得起她们呀。”
滕叔在外边等半晌,听着动静忍不住摸进来:“如何如何,成了吗?”
眉娘叹气,揽着拾槿往外走:“这几天去我们家住吧,可怜见的,一个人待在这种环境怎么能不生病呢。”
施婆也道:“没错,住多久都行,婆婆给你收拾床铺,晚上跟我睡吧。”
没人搭理滕叔,他只得望向涂灵:“道长,现在什么情况?”
涂灵朝那里屋方向瞥去:“明早准备报官吧。”
“要报官吗?可我们大家已经商议……”
“一具尸体能瞒,三条命怎么瞒?”涂灵道:“奶奶被爹打死,姐姐和爹拼命,同归于尽,说到底拾槿手上没有沾血,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。”
滕叔琢磨:“对啊,那,挽棠和奶奶的遗体……”
“在里面。”涂灵说:“我进去看看。”
滕叔大惊失色,一把拉住她的袖子:“道长你、你小小年纪,胆子也忒大了,这种事情自然应该是我上才对。”
“好啊,你走前边吧。”
“……”
滕叔愣了,呆望她片刻,用力吞咽唾沫:“行啊。”
说完定在原地好久才挪步子,走到里屋门口,他举着烛台的手不停打颤。
“她们不会坐起来的。”
涂灵忽然开口,原想让他安心,谁知滕叔听见这话吓得毛骨悚然,当即拔腿就跑。
“啊——”
涂灵捡起掉落在地的烛台,独自走入里屋,看见床铺上平躺着两个人影,周围堆满草药。她能够想象拾槿的绝望和崩溃,一个人如何面对呢,只能幻想姐姐和奶奶还活着,她们一起处理渣爹尸体,一起上山采药,仿佛瞒住这件事就能回到过去风平浪静的日子。
“涂灵,你现在比死人还恐怖,知道吗?”
心魔幻影浮现,环绕着她讥讽。
“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尸体习以为常了?你还像个正常人吗?”
“尸体有什么可怕的,她今天险些吓死一个小姑娘。”
“是啊,她慢慢成了别人的噩梦。”
涂灵烦躁地闭上眼,对脑子里这群扭曲的怪物早已经厌烦透顶。
“想灭掉这些声音吗?”
一只陌生的心魔以完整人形站立在她面前,难得的正常模样。
涂灵瞥了眼:“你是哪位,以前怎么从没见过?”
他两手揣在袖子里:“以前你依赖杀伐术,沉浸杀戮,自然不会见到我。”
涂灵露出狐疑的神色。
“我乃悬丝十三针,生前曾替桑九封禁体内的杀伐术,可谁知他中途后悔,竟然把我给杀了。”
“你能封禁杀伐术?”
桑九猛地冒出来:“好徒儿,可别听他胡说,没了杀伐术,你在这诡谲险恶之地如何自保?”
十三针不紧不慢道:“温孤让修成菩萨道,让他帮你净化浊炁为真炁,莫说自保,随便学什么功法都不在话下。”
桑九冷笑:“你已经熟练掌握杀伐术,好端端的,还需要学什么别的功法?”
十三针摇头轻叹:“好端端?一发功便出来无数恶心扭曲的怪物,你当是什么香饽饽呢。”
涂灵没有理会他们的争论,扭头回眉娘滕叔家。
——
眼下时局动荡,外头到处都在打仗,城中官府已无暇顾及日常公务,拾槿家里的三具尸体匆匆检验,加上邻里作证,拾槿不必过堂,遗体也发还给她自行处理。
大家帮忙擡去郊外焚烧,拾槿爹随便埋在乱坟地,挽棠和奶奶的骨灰则装殓起来,她要带回老家祖坟安葬。
施婆担心:“一个小姑娘独自上路不安全,要不还是等过些日子太平了再出远门吧。”
拾槿却说:“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。”
眉娘和施婆为她准备行囊,一路送出城,拾槿把家里钥匙交给她们,这一走可能大半年后才回来。
如此正好,涂灵说:“房子借我住几天吧。”
“你敢住?”眉娘大惊:“不害怕吗?”
涂灵摇头:“越恐怖越好。”这样就没人会来打扰了。
当天下午她住进这间凶宅,关上门,盘腿坐到空t旷的床榻上。
是时候理清思路了。
她看看自己的手,中指指腹抚摸眉心痕迹,不知不觉,这道法印已经成为她的标记,从第一个游戏世界开始,一直到现在。
那么许多事情都有了确切的答案。
为什么她可以吸收真炁学习法术,而大熊和俞雅雅跟她一样经历那么多地图,却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。
先前涂灵以为是山神为她开了法印的缘故。
可昆崖只是给她和温孤让下了感应咒,额头这道疤痕变成法印,唯一的解释,她原本就有。
而她和温孤让某些相通的功法也并非感应咒的作用,而是她本来就会。
整个游戏都像一个唤醒过程。
荒胥说她是古宙。
没记错的话,俶真道在预言中摸索到古宙的信息,那是上古混沌的余烬,由缥缈境炼化,其能量可以维持天地不灭,使世界永远处于末世的边缘,又或者加快毁灭世界的进程,连通大罗天。
所以,涂灵也许有一个前世,来自缥缈境。
温孤让记忆中屠杀他师门的人,搞不好真的是她。
涂灵猜测,缥缈境设计这么大的局,就是为了唤醒她身上的古宙之力。
所以拿什么唤醒呢……
“十三针。”
涂灵召唤心魔显影。
“桑九当初为何找你封禁杀伐术?”她问。
“杀伐术固然厉害,却也极度危险,人的承受度毕竟有限,倘若杀到临界点,无法控制泛滥的心魔,必定会陷入癫狂。”
涂灵琢磨:“这邪门功法引诱人嗜杀成性,杀得越多则越近发狂,由此恶性循环越陷越深,直至……彻底成为妖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