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珏站在原地一动不动,怔怔地出神。
三支抗议队伍,全部都被电子厂控制住了。
怎么办。怎么办。祝珏在心中不住地喃喃。她们还怎么抵制压薪,替自己讨回工钱?难道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吗?
正愣神间,房间门忽地又推开。一个警员走进来,环顾一圈四周,最后目光锁定在祝珏的身上,径直朝她走去。
祝珏惊疑不定地看着那警员在她面前的栅栏边站定,冲她招手示意。
“祝珏是吧?出来一下。有人要探视你。”
祝珏忐忑地跟着那警员出了拘留处,七拐八拐,最后在一处会议间门前停了下来。
警员敲了敲门。下一秒,门便从内徐徐打开。
会议室内,一张颇大的方桌旁,正围坐着五个人。五人听见祝珏进门,均擡头看向她,五张脸上霎时涌现出或敌意、或惊诧的神情。
方桌上首,坐着的正是一脸威严的武凌云和刘媛二人;秦律师坐在右侧,手肘下压着几份文件,似乎刚刚正在翻看;许久不见的郑磊缩着身子,顶着个颇为显眼的黄毛脑袋坐在下首左侧的座位上,微微张着嘴,颇为诧异地上下打量着她;左侧则坐着一个穿着职业套装、打扮与秦律师颇为相似的女子。那女子见了祝珏,眼睛瞪得极圆,带得眼下的小痣也微微一动,满脸写着不可思议。
“是你!”坐在左侧的女子,惊讶道。
那女子正是梁思远。她接到上司秦律的电话,要她即刻赶来警署协助律所的一个重要客户谈判,但她万万想不到,谈判的对象居然就是她在襄樊广场上帮助过的女工。
“怎么?”秦律师疑惑道,“思远,你认识她?”
梁思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,想到现下是工作场合,更何况大客户就在旁边坐着,实在不应多生枝节,便简短答道,“在广场附近曾和这位女士有过一面之缘,不过并不相识。”
她说着,默默打开了面前的谈判资料。
祝珏。原来她叫祝珏。
祝珏没有说话,走到黄毛身边,在这显然是为她准备的空位上坐下。她瞥了眼梁思远刚才随手放在桌上的律师证,旋即移开目光。
梁思远,原来她叫梁思远。
“我在门外等候,有什么情况请及时告知。”
警员说着,便退出房间。秦律师冲警员颔首示意,待到房门再次关上,她便看向祝珏和黄毛二人,神色严肃道,“祝女士,郑先生,我们找你们,是想谈谈你们今日组织车间工人罢工,扰乱工厂生产秩序的事情。”
闻言,祝珏挑了挑眉,看向身侧的黄毛,半是惊讶半是好笑道,“原来你也造fan了?”
黄毛瞥了眼祝珏,道,“我造fan有什么奇怪的。倒是你,放着好好的车间主任不当,去和普通女工们一起闹事,岂不比我更奇怪?”
眼角余光中,祝珏看见梁思远因黄毛的话而向她投来惊诧的一瞥,一时语塞。
呃呃,好像确实是她更奇怪一点。
“他听见你和女工们跑出厂子抗议,就撺掇着车间里的男工跟着一起抗议”,刘媛面无表情,出言解释道,“不过还没跑出厂子,就被我和其他车间主任抓住了。”
黄毛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,双手抱胸,梗着脖子道,“你们要怎么处置我,随你们的便,反正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。我光脚的,不怕你们穿鞋的。”
祝珏心下了然。黄毛之前被林树骗去和山南阳签了十年的保密协议,几乎不可能再跳槽去其他厂子,而不久之前又因为造谣一事,断送了任何被提拔的机会。黄毛大概想着,反正自己原来的处境已经够糟的了,不如起来反抗厂子,搏它一搏,或许还能有点意外收获。
黄毛心中的这点小九九,武凌云和刘媛如何不知。武凌云听他说“光脚的不怕穿鞋的”等语,旋即勾起唇角,笑道,“郑磊,话不要说得太早。你怎么就能肯定,我们一定会对你们不利呢?”
黄毛本想再说些宁死不屈之类的豪言壮语,但听到武凌云的话,不由怔愣了一下。
武凌云微微一笑,续道,“我们找你们来,不是恐吓、威胁你们的。我们是想和你们做一笔交易。”
说罢,她冲秦律师使了个眼色。秦律师会意,从公文包中掏出几份四份文件,分作两堆,分别放在祝珏和黄毛的面前。
祝珏蹙起眉头,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文件,只见擡头写着“保释申请书”五个大字,里面写着山南阳自愿为祝珏提供保证金,请求警署保释云云。她再打开同。
“山南阳可以既往不咎,为两位提供保证金,将两位立即从拘留处保释出来”,秦律师看着正低头翻看文件的祝珏和黄毛,道,“并且,愿意为两位晋升更高一级的职位,并提高五成的薪资。”
黄毛霍然擡起头,有些结巴道,“更,更高一级的职位?提,提薪五成?”
“没错”,秦律师笑道,“按照郑先生的情况,就是从普通工人晋升为车间主任,薪资从四千文提高到六千文。”
说着,她又转头看向祝珏,“按照祝女士的情况,就是......”
“你们保释了我们,那剩下的工人们呢?”
祝珏阖上文件,盯着秦律师,“你们也会把她们保释出来吗?”
秦律师笑笑,推了推眼镜,道,“祝女士,武总刚才说了,我们找你们是和你们做交易的,不是来做慈善的。至于其他的人么,我们会以儆效尤,一应开除出厂,并且追究她们的法律责任到底。”
秦律师顿了顿,续道,“届时,就需要两位作为车间主任,从旁协助武总和刘主任处理相关事宜了。”
“懂了”,祝珏笑道,“你们是想收买我们当工贼啊。”
秦律师面上有些挂不住,嘴唇动了动,终是没说什么,算是默认。
黄毛眼神闪烁不定起来。他做梦都想当车间主任,而眼下这个机会就降临在他面前,他怎么能不心动!
他暗暗攥紧了拳头,旋即道,“我接受!我接受你们开出的条件。”说着拿起桌上的笔,翻开文件就要签字。
他正要落笔,一只手却从旁按住了笔头。他扭过头,不满道,“你干什么?你不签,别来妨碍我!”
祝珏手上发力,牢牢按着那笔,眼睛却看向秦律师和武凌云所在的方向,冷声道。
“郑磊,我劝你好好想一想,你要签了这文件,会有什么后果。”
郑磊咬咬牙,道,“不就是被其他的工人骂呗?被骂就被骂,被骂总比一辈子当不上车间主任好。”说着挣出祝珏的手,就要往文件上签字。
“可不止是被骂这么简单”,祝珏扭过头,冷冷瞥他一眼,“试想一下,假设你是其他参加抗议的工人,组织抗议活动的领头为了一己私利投向了敌方,转头帮着敌方开始对付你,你会怎么想这个领头?”
“你难道不会觉得,这个领头是在拿你的抗争,去做谋取荣华富贵的投名状?你被关在拘留处吃不好睡不好,而领头却在升职加薪、生活安逸的时候,难道不会对这个领头恨之入骨?想要狠狠地报复他?”
黄毛一愣,面上露出些许犹疑,旋即又怒道,“我为什么要想其他人怎么想?他们就算要报复我,那也是之后的事,之后的事之后再管。”说着,就要将笔从祝珏手心中抽出。
“郑磊,你还看不出来吗?”祝珏按住他的手,疾言厉色道,“他们在离间我们!离间工人抗议的势力!你以为她们给你升职加薪是优待你?她们是在拿你树靶子,让工人们的怒气都转移到你的身上!让我们都忙着互相攻击而无法团结起来.......”
“祝女士”,秦律师敲了敲桌子,冷着脸道,“郑先生是个成年人,不是三岁小孩,他完全有能力自主做决定,不需要你替他操心。”
黄毛被秦律师这话一激,恼道,“对!我堂堂大男子汉,凭什么要听你的!你给我放开!”说着手上使劲,就要用蛮力将笔从祝珏手中抽出。
祝珏却扑哧一声笑了。
“大男子汉?你说出这几个字,连我也要羞死了。你干了坏事,哪次不是你姐姐郑婷出面替你摆平的?你就是个躲在女人身后的巨婴罢了!”
黄毛怒极,正要开口反驳,却见祝珏忽然松开了手。
“你这么想签,那就给你吧!”
黄毛原本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夺笔,祝珏忽然松手,他反应不及,登时连人带凳摔倒在地上,发出“嗵”的一声闷响。
黄毛摔倒的姿势实在太过滑稽,梁思远低着头,忍不住捂嘴偷笑。
秦律师面色难看地起身,扶起摔得龇牙咧嘴的黄毛,冷冷道,“祝女士,你接受我们的条件也好,拒绝也罢,不过你一句话的事情,何必要再作弄他人,干涉他人的决定。”
祝珏冷冷瞥她一眼,旋即轻笑一声,道,“如果我拒绝你们的条件呢,你们会怎么做?”
秦律师原本信心十足,以为开出的条件足够让祝珏动摇,却不料她态度如此强硬,遂放冷声音道,“那就只能公事公办,叫祝女士在拘留处里多待些日子了。”
秦律师话语中的威胁之意,霎时点燃了祝珏心中积蓄的怒火。
“那就放马过来吧。”
她蓦地站起身,情绪激动道,“你们无故克扣工人们的工钱,她们只是出来平和地表达诉求,根本没有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!真正该受处罚的明明是......”
“祝珏!”
武凌云忽地怒喝一声,打断了她的话,“你别太自以为是!”
祝珏转头,看向武凌云。只见她站起身来,上扬的眉毛此时高高地竖起,俨然怒不可遏。
“你当自己是什么?正义使者吗?普渡众生的救世主吗?口口声声为了工人为了工人,你有没有想过,如果山南阳被你们逼的倒闭了,厂子上上下下几千人都要彻底失业,别说提薪了,你们就连现在的工钱也拿不着!”
“山南阳受挫,对谁最有利,你心中不会不清楚吧?别白白忙碌一场,到头来都给别人做了嫁衣。”
武凌云死死盯着祝珏,缓步挪近,随后压低声音。
“还有,你别以为没有把柄落在我手上。窃取企业商业秘密,这个罪名,足够把你送进监狱了。”
祝珏站着不动,脸色渐渐难看起来。
武凌云坐回原来的位置,深吸一口气。
“再给你五分钟时间考虑,要不要接受我们的条件。”
她盯着祝珏,一字一句,像是在下最后通牒。
“拒绝了这次,可就没有下次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