都察院的南侧有一处凉亭,毗邻曹佑的值房,小年前夕,姚半雪曾在那处调香赏雪,缅怀姚光,还借张小满之口提醒她去美人斋看看。
其实不止都察院,维扬的府署也有这样一座湖心亭,三年前的雪天,宋怀州便是在那座亭中赠她木簪,并遥祝她平步青云。
忆起往事,唐璎有些失落。
凉亭开阔,是个观赏冬景的好去处,她没有拒绝姚半雪的邀请,随他一道去了都察院。
及至湖心亭,姚半雪抽开两张石凳,拂开上面的积雪,简言道:“坐。”
唐璎并未依言坐下,只是静默地盯着晶莹的湖面出神。
须臾,她冷不丁地来了一句——
“大人早就知道了,不是么?”
姚半雪顿了顿,俊眉微扬,似是不解其意。
唐璎转过身,眸色澄澈得似一汪泠泉,缓声提醒道:“生辰礼。”
她生辰那日,姚半雪曾赠过她一把锈剑,还借用靳御史斩子的典故警醒她,让她走自己的清明路。
彼时唐珏下狱还没多久,她便以为姚半雪是希望她对她父亲,能如靳御史对他儿子那般狠得下心,时至今日她才明白,那柄剑指的是宋怀州,而非唐珏。
她早该料到的,以姚半雪的聪慧,又怎会看不出她对唐珏向来没多少感情,而宋怀州……
唐璎垂首,眸中闪过痛惜,昭狱中那张蜡黄的脸再次浮现脑海——
那模样,已是油尽灯枯之相。
对于她的猜测,姚半雪并未否认,寒眸半垂,忽而起了个新的话头——
“我姚氏宗族中有一人,十六中举,十九及第,初入庙堂的那一年,行当出色,政绩斐然,深受先帝器重,疫发前期,本有入阁的机会,却不顾曹大人和诸同僚的劝阻,毅然赴任青州府……”
唐璎明白,他口中的宗室中人指的是他自己。
姚半雪是个极为低调之人,从不矜功自伐,露才扬己,他方才的这番话,却含有明显的举荐之意,亦表明了想要与她同路的决心。
唐璎微微动容,方想说些什么,却不妨他突然靠近,手抚过她耳后,随后又挪开了。
“鬓角沾到雪了。”
十分简短的解释,是他一贯的风格。
就在姚半雪靠近的一瞬间,冷风拂过,唐璎闻到了他身上浅淡的清香,一双鹿眸也不由染上了疑惑——
姚半雪身上传来的,不是甜淡的合欢香,而是清润的药草香。
那香味,似是从他腰间的墨色香囊内散发出来的,若她没猜错,香囊中放着的,应当是她几月前送的吴茱萸。重阳过后,那些茱萸果便被他磨成了齑粉,装进香囊里随身佩戴。
不知为何,唐璎突然就想到了那方白色锦帕的来历——
“那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。”
只一会儿的功夫,她似乎明白了什么,旋即瞪大了双眼。
而姚半雪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她的猜想——
“姚某终其一生从未对人敞开过心扉,但是我想对你试试。”
说这话时,他额头青筋毕露,耳尖泛红,似是承受了莫大的压力,眸光却始终牢牢地锁定着她,未曾躲闪——
“唐璎,你对我……是什么感觉?”
此言一出,整个世界都安静了,只有狂风呼啸的声音匆匆掠过耳畔,好似在催逼着她尽快给出答案。
银装素裹,盈盈带水,望着苍茫的雪景,唐璎几乎感觉自己有了一瞬间的耳鸣。
这是姚半雪第二次唤她唐璎,此前,他仅在榆树街怒极那日叫过她的本名。
似是能感受到了对方的心慌,唐璎压低了声音,尽量让自己的语调显得轻柔。
“大人于寒英而言,是很重要的人。”
她是个含蓄的人,活了二十余年,从未有人当面对她剖白过心迹,他紧张,她亦然。
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场面。
“无论在永乐巷、登闻鼓院、榆树街、还是安丘县,大人屡次三番救我于水火,您带我入官场,教我识人,引我思考,这些恩情,寒英没齿难忘……当然,寒英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……”
他将自己的一颗心捧来,她必当真诚以待,遂只能在不伤害对方的前提下,尽量让自己的一字一句都遵从本心。
“寒英曾在愤慨之下,屡次出言顶撞大人,斥大人为官不当,揭大人的伤疤,饶是诸般行为皆因心忧大人所致,却也寒了大人的心。青州大疫,我始知大人品性,一路以来多次承蒙大人相助,心中始终对大人的才干存着仰慕之情……”
那些指控是真的,那些焦急也是发自内心的,姚半雪同易显“交好”那几日,她之所以死咬住他不放,也是不希望他走入歧途,越陷越深,最终落到自己手里。
她是真的很在意他。
“大人曾说过——‘有人胸怀明月,守心如一,有人锦衣夜行,以身入局’,您将我比作前者,将曹大人比作后者,然我们二人皆是心向光明之人,又怎知不可殊途同归?”
唐璎莞尔一笑,霎时间,天地失色。
“是以我对姚大人,也愿像对利芳、古月阿姊那般敞开心扉,以诚相待。”
姚半雪静默地听完她的话,一颗心疯狂地跳动着,紧绷的面容上渗出了细汗,眸中有火光流动,且有越烧越炽的趋势。
然而唐璎接下来的话,却似一盆冷水浇在心头。
“寒英这一生,似乎都不太能适应过于极端的事物。”
她望着琉璃瓦上的冰晶,眸色迷离,思绪有些放空。
“大人可知道,我厌雪,只因我膝有顽疾,药石难医,我亦畏火,只因我曾数次逃生于火场,心疾难治。”
“那你想要什么?”
他等了等,终于等到了她的答案——
“寒英一生漂泊,身若浮萍,不求轰轰烈烈,荡气回肠,唯向往平安。”
这便是隐晦的拒绝了。
姚半雪是何等聪慧之人,几乎一点就通,眸中火光即刻熄灭,一颗心也逐渐冷了下去,胸口处闷胀得难受,强烈的失望之下,悬着的心也终于定了下来。
可笑的是,他叫姚半雪,字赤芒,连名字都是两种极端。
雪之冰寒,可将人拒之千里,火之炽热,一不小心又会将靠近的人灼伤,忽远忽近,忽冷忽热确实会让人心生疲乏,也难怪她厌雪又畏火……
或许,他还是适合孤身一人。
雪地里,赵琢的轿辇一闪而过,姚半雪忽然就想到了自己急怒之下将她赶下轿的事,心中愧意大作——
“我不知你......膝有寒疾。”
唐璎却无所谓地笑了笑,“无妨,在恢复,今冬似乎有好转的趋势。”
姚半雪没有说话,与她肩并着肩,举目向东北望去,目之所及,是兴中的方向。
兴中是北梁和咸南的交界点,那里曾经兵连祸结,烽火连年,与唐璎所向往的平安有着霄壤之别。
说起平安,他幼时曾学过几句北梁话,平安在北梁语中对应到的词似乎是……阿木尔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