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8章第一百零七章“朕以为你不会来。”……
十二月初六,仇府。
祭台上香烛高燃,云幡翻飞。
“利芳和仇夫子的头七......我在青州府署时便替他们办过了......”
烛影下,唐璎将一把纸钱扔入铜盆中,垂眸如是道。
随着“哔拨”一声脆响,铜盆内火星四溅,微弱的赤光倒映在她清秀的脸庞上,抚过她的眉眼,如游离的幽魅,若明若暗,飘忽不定。
耳畔是仇夫人低哑的啜泣声,一阵接着一阵,苍老而悲切,令人闻之心碎。
她先后丧夫又丧女,大悲之下,早已视物不能。
陆子旭扶她坐下,低眉缓声道:“夫人累了便回屋歇会儿吧,此处有我和阿璎守着呢。”说罢便唤来仆人将她搀了下去。
仇锦归京后,陆子旭和仇府的亲眷们依次同她作了别,随后尸首便被广安帝下令葬入了功臣墓。
如今祠堂内放着的,只有她的牌位。
今日是仇瑞去世两周年的日子,陆子旭唯恐仇夫人忧思过度,积劳成疾,遂提议将仇锦的超度仪式连同仇瑞的忌辰一起办了,饶是如此,他也没舍得让眼盲的仇夫人费过一丝神——
不论是丧具的采买,宾客的招待,还是法师的延请,都是这位陆二公子跑上跑下一手促成的。
唐璎静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挚友,呼吸渐沉,胸中涌起难以言说的锐痛。
因年少落水所致,陆子旭的身子本就虚弱,仇锦这一死,如今的他更是脸色苍白,眼窝凹陷,身形如枯枝般消瘦,俊逸的面庞上染着几分弱不禁风的味道,剑眉下,一双醉人的桃花眸泛着空茫,容色沉凝,再也不复往昔的“陆家嘴”那般伶俐。
饶是如此,他依旧身板挺直地跪立在仇锦的牌位前,平头正脸,衣冠济楚,眼下还敷着罗粉,意欲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心上人。
“那象牙匙和黑木匣原先是由我亲自送往建安的,却因临朐县有事中途耽搁了,情急之下,仇夫子便提出替我跑一趟,就这样,她……”
——她被易显的人当胸刺穿,死在了湿冷的绣江边上。
余下的话唐璎并未说出口,她不想再揭一次陆子旭的伤疤。
“死在上京路上的人,本该是我......”
“——你别说了。”
陆子旭淡声地打断她。
他痴痴地望着仇锦的牌位出神,漂亮的桃花眸中泛着朦胧的雾色,眼神木讷,整个人都好似丢失了魂魄,思绪却又出奇的冷静。
“此事不怪你。”
“别说什么谁该死谁不该死的,我已经失去了爱人,你还想让我失去挚友?”
唐璎听得出来,陆子旭这话无非是为了让她心中好受一些罢了。
仇锦的死虽非她所为,却也算代她而死,近几月唐璎始终被这份愧疚折磨得寝食难安,他的这番话,无疑让她心生暖意,连日来的阴霾亦散去了不少,遂稳住心神,垂眸道了声“多谢。”
陆子旭闻言并未出声,他的面色瞧起来委实不大好,唐璎心忧他的状态,便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一些琐事儿,意图分散他的注意。
“你还记得我从前跟你提过的田家小郎吗?就是那个眉眼细长,时不时还会脸红的小屁孩儿。”
陆子旭没有回应,依旧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前方,神色空茫。
唐璎也不着急,垂着头继续自言自语——
“前几日我去探望田小郎的祖母,意欲将他的死讯告知,却被九娘阻止了......九娘你知道吧,就是江临案的那个冤主......”
“听龙太医说,田老夫人病入骨髓,药石枉医,也就这两年的光景了,九娘认为她年事已高,怕是经不住打击,遂提议将利芳的死讯再延一延,让她走得安心些。”
“近段日子以来,老夫人的身子都是九娘在看顾,她自称是利芳的相好,只等他两年后任职期满,从青州府回来便成亲。”
“利芳心善,却不是寻常闺秀会喜欢的类型,老夫人自他及冠起边没少为他的亲事担忧过,如此一来,也算慰藉……”唐璎说了许久,直说得唇焦舌敝,力困筋乏,也不知陆子旭听进去了多少。
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,他忽然立起身,从袖袋中掏出一只猎犬模样的金雕递给唐璎。
金雕小巧,用金量却很足,落在掌心沉甸甸的,足金铸刻的猎犬身姿矫健,眼神犀利,似一头威风凛凛的豺狼。
唐璎不解其意,愕然擡首。
陆子旭言简意赅——
“生辰礼。”
唐璎只是微微一顿,随后了然一笑,心中浮起阵阵暖意。
犬是她的属相,而猎犬亦有忠诚度高、嗅觉敏锐等特征,倒十分适合御史一职。
这礼物委实用心了。
其实陆子旭这人虽然嘴上不着调,对待朋友却足够细心,以往只要她在建安城,即使不设筵席,不通知亲友,他也必然不会忘记,不仅年年都跑来卖乖讨巧,还会四处搜刮些稀罕玩意儿送给她,今岁亦是如此。
然而——
“你往后的生辰,我不会再送礼了。”
说这话时,他的声音淡淡的,眼角眉梢都浸染着悲意。
唐璎一愕,却也很快想通了个种缘由。
仇锦卒于九月末,正是她生辰宴当日——
她的生辰,亦是仇锦的忌日。
“多谢……我很喜欢……”
唐璎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,只能木然地道着谢。
窗外的雪扑簌而下,天光渐暗,将陆子旭眼中的雾色衬得更加迷离——
“昨日我去过齐府,齐向安的死状颇为蹊跷,他背后指定还有同谋。”
他穿过奠堂,转身朝府外走去。
“我不会让阿锦枉死。”
沃雪积沉,白缦翩飞,一缕暮光扫过,落在陆子旭肩头的素缟上,顷刻又被这漫天的纯白所吸融,光影变幻间,一声惊雷落下,将他孤寒的背影与曾经那个恣意的五陵少年彻底割裂开来。
*
次日,唐璎在都察院忙活了一整日,方下值,喜云却来了,说是陛下有急事召她觐见。
听到“急事”二字,唐璎不敢耽误,简单收拾了一下便随喜云去了宫前殿。
她到时,黎靖北一袭赤衣,正端坐于窗牖前同自己下棋。
窗外飘着细雪,雪景中的公子眉宇闲适,眸色淡然,漆黑的长发垂过丘臂,赤衣似火,透着灼烈的气韵,仿佛一只误入雪画的红狐。
唐璎看向喜云,只见对方眼神闪躲,佝缩着脖子不敢与她对视,继而瞬间了悟——
什么“急事要议”,不过是怕她不肯过来而找的借口。
思及此,她不禁有些气闷,而黎靖北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却显得十分惊喜,嘴角扬起一抹浅笑,幽深的狐眸中跃动着细碎的星辉。
“朕以为你不会来。”
装什么装,在她进殿之前,喜云分明是通传过的。
唐璎果断转身,“那我走。”
走到殿门口,黎靖北那头还是没有任何动静,直到跨出门槛的一刹那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