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等等——”
他轻咳一声,偏过头,狐眸轻颤,似乎有些心虚,“你出不去的,朕让羽林卫守在了南阳宫的外殿,没有朕的吩咐,无人能进,亦无人能出。”
……
怪不得她说要走,他那头却毫无动静......
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......
黎靖北上前两步,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,“那个……朕喜静,也是不想被人打扰。”
唐璎简直要被他气笑了,“陛下想同臣做些什么不被人打扰的事儿?”
“——用膳。”
黎靖北点点头,狐眸坚毅,摆出一副“你信我”的神色。
说罢,又喊人过来布菜。
累了一整日,唐璎正巧也有点儿饿了,便跟着用了一些,吃过晚膳后,眼见天色渐暗,黎靖北这头也没什么要紧事儿,便准备起身告退了。
可告辞的话还未说出口,黎靖北便端了一盘削好的贡梨过来。
“此乃南安进贡的砀山梨,皮薄多汁,味泽甘甜,食之可止咳消渴,生津润燥,章大人辛劳了一日,不妨用些润润肺。”
金丝盏中盛放着切好的贡梨丁,瞧着晶莹饱满,色泽诱人,唐璎敷衍地用了两颗,将将放下果叉,黎靖北已经在一旁摩拳擦掌了——
“朕尝闻章大人近日以来宵旰焦劳,俾夜作昼,多为国事所忧,自入仕起便疏于照顾自己,身边也没个可心的人儿嘘寒问暖,有忠臣如斯,朕感慰之余,心中也甚是愧疚,遂跟着龙太医学了一套肩颈理疗之法,想着为大人疏解一二。”
言讫,也没等唐璎说句话,撸起袖子就往她肩头按了下去。
“陛下,臣……喔……”
黎靖北的手法很巧妙,推揉敲按间,力道卡得恰到好处,有种正骨之后的复位感,只几下,唐璎便感觉身子轻盈了不少,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。
若非他这几下,唐璎都不知道自己肩周的筋骨已经劳损到了这等程度……
又是润肺的梨丁,又是细致的按摩,眼前的男人赤衣翩跹,眉目妖娆,时不时还蹦出一句——
“大人平日就该多注意身子,再忙也要顾得上休息,莫乏了自己。”
黎靖北的行为太过露骨,唐璎陡然间就生出了一种诡异的错觉——
她就像是某个被妖孽缠身的帝王,白日里殚精竭虑,陪各路大臣们舌战群儒,劳碌过一日后,夜里回宫再享受爱妃的殷勤小意,红袖添香。
按照眼下的进展,下一步就该留宿了……
果然,一炷香之后,黎靖北停下了手里的动作,俯身贴在她耳畔呵气如兰。
“——戍时快到了,大人便留在南阳宫歇息吧。”
他的气息太近,扫在她白皙的耳垂上,如空谷幽兰般沁人心脾,一止一动,一言一语,皆带着蛊惑的光彩,激得唐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她不再犹豫,立刻起身告辞——
“年关在即,都察院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,臣先告退了。”
黎靖北闻言只是看了她一眼,很快便让羽林卫放她离开了。
那眼神,犹如一个独守空闺的弃妇远送她新婚之夜的丈夫去书房留宿般落寞,那双琥珀色的狐眸,在朱色泪痣的映衬下,如泣血般,更添几缕幽怨。
唐璎深吸一口气,猛然侧开眼,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南阳宫。
甬道内,凛风刮过,一阵接着一阵迎送着飞雪,将唐璎如练的鸦发尽数打湿。
她紧了紧兜帽,回想起黎靖北方才的眼神,心情也跟着陷入莫名的低落。
黎靖北的用意不难猜,可是他偏偏不够磊落,任何事从来不挑明了说,害得她也无法像拒绝姚半雪那般干脆果决地拒绝他。
唐璎想不明白的是,黎靖北为何会钟意她,他们分明是盲婚哑嫁,可太子似乎从潜邸时期起就对她起了意。
然而她的这颗心,自始至终都只为邗江边的少年跳动过,炽烈鲜活,热忱激昂,却又很快在少年离她而去的那一年缓了下来,随后在红尘的磨砺中千疮百孔,直到彻底化为一滩死水。
青州府的那段日子,许是挚友的离去对她的打击太大,亦或是黎靖北的体贴太过缱绻,她死寂已久的心久违地荡起了些许波澜,然而更多的却是害怕。
于唐璎而言,黎靖北的靠近并不让人生厌,却总是让她感到心慌,让她觉得危险,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逃避、远离。
她害怕太过亲密的关系,害怕被灼伤,害怕再次被人离弃。
*
夜静更阑,宵禁将至,唐璎加快了出宫的步伐。
路过华音殿时,忽而瞥见一道男子的身影,不由脚步一顿。
“阿璋?”
她走上前,不确定地唤了一声。
离得近了,月光将对方的模样逐渐映得清晰——
男子身姿颀长,眉目疏朗,五官清秀儒雅,俊美无铸,与唐璎的长相有着六七分的相似,眉宇间却多了几分英气。
此人不是别人,正是她十九岁的幼弟唐璋。
忠渝侯的子嗣有三,妻章蕴育有两女,即长女唐璎以及她远赴蜀中的妹妹唐珺,而妾柔姨娘唯一的孩子,则正是眼前的这位公子。
说起来,唐璎与这位幼弟的关系属实称不上熟悉。
唐璋天性板正,寡言少语,且极为恪守礼教,自幼时起便鲜少与府中女眷接触,而唐璎空长他几岁,出阁又早,二人聚少离多,只逢年过节时偶尔写信问候个几句,便算是尽了姐弟之谊。
即便如此,唐璎内心的某一处还是对这位弟弟存着几分爱护之情的,虽然不多。
听见她的声音,唐璋吓了一跳,猛然回过头,眸中掠过一闪而逝的慌张,饱满的额头上还沁着几滴薄汗。
“阿……阿姊?”
眼前的少年面色微醺,眼皮狂跳,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,看得唐璎有些欲言又止,顿了顿,还是忍不住关心道——
“宵禁快到了,你……”,她觑了眼身后的华音殿,“为何会从长公主的寝殿出来?”
此言一出,少年微醺的面庞霎时间赤红一片,低冽的嗓音却似笛音般悦耳醇厚——
“酉时三刻,殿下召我入宫议事,议了没一会儿便说要歇息,我见殿下睡着了,便起身离开了。”
唐璎蹙眉,“你如何知晓她睡着了?”
说起这个,唐璋的头颅彻底低了下去,面颊上的赤色也蔓延到了耳后根,如白碧染血。
“她让我必须看着她睡着后才肯放我走。”
......
这兄妹俩怎么都一个德性……
想起华音殿那个放浪形骸的主儿,唐璎便觉得自己有必要尽一下长姊的义务,遂咳嗽一声,肃容道——
“你明年便及冠了,若是碰上合眼的姑娘也该抓紧些,当然,你若无成家的打算却也无妨,多读些书,修身养性,将来无论是入仕、经商、还是做个闲散的手艺人都是不错的选择,总之……”
她擡头望向幽暗的苍穹,心绪颇为复杂,也不知接下来的这句话是对唐璋的告诫,还是说给她自己听的——
“莫轻易被外物所蛊惑,以致动摇了本心。”
唐璋听言微微一愣,垂眸想了想,很快答道——
“多谢阿姊提点。”